火车上遇到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员，给我印象很深刻。这人当年竟然是土匪。
那是1981年，我坐上绿皮慢车，列车驶过绿色的田野，往乡村奔驰。那时候，车厢里没有电风扇。
我热得要命，就想把火车的车窗推上去。坐过绿皮火车的人都知道，它的车窗特别沉，没点力气，根本抬不上去，还需要两只手一起用力，按住车床两侧的按钮，一起用力往上抬。
我当时试了两次，想把车窗抬起来，但是都失败了。我看了看对面坐着的男人。这个男人很奇怪，额头上的皱纹，让我觉得他应该是50岁、60岁的老人了，那时候我10多岁，觉得50岁、60多岁很老了。
可是，他的眼睛又是很有力量的那种，好像子弹一样，能穿透车窗，射到田野里去。这应该是年轻人才有的眼睛啊。这个人的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，就是那种生人勿进的感觉。
还有，这个人的脑袋上是光头，就是那种从监狱里刚释放出来的人员剃的头型。所以，我打量完对面的人，就有点怕他，也不敢请他帮忙开窗了。
这时候，绿皮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，上来四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，他们像在社会上混的人。他们在车厢里来回走了两圈，就坐在我旁边多余的椅子上，另外两个就坐在光头老人多余的椅子上。
那是三个人乘坐的靠背椅。他们一坐下，就觉得车厢里热，就把车窗推了上去，还把过道儿对面的车窗也推了上去。但过道儿对面，坐着一个年轻的父亲，他怀里抱着睡着的婴儿。
年轻的父亲担心风把熟睡的孩子吹感冒，就对四个年轻人说：“车窗关上吧，怕孩子感冒。”一个年轻人横了抱孩子的父亲一眼，那父亲不敢吭声了。
火车奔驰起来，带起来的风是很大的，年轻的父亲只好用后背对着车窗，他的坐姿就很吃力。
我对面的光头老人忽然站起来，穿过过道儿，走到对面，伸出两只手，把车窗的按钮一按，就把车窗落下来，但没有落实，而是留了一指宽的缝隙，这样，车窗外吹进来的风柔和了一些。
年轻父亲赶紧向光头老人道谢。光头老人什么也没有说，目不斜视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。
四个年轻人不太高兴，有人公然和他们对着干，对手还是一个光头、老人，他们就开始琢磨怎么收拾老人。
后来，售货员推着卖货的小货车，走进车厢里开始叫卖。四个年轻人买了瓜子、花生，还买了扑克。扑克打开，他们玩了一会儿扑克，后来他们玩猜21点的。
其中就有一个年轻人，邀请光头参加。光头老人起初不玩，但硬被年轻人拉进游戏里。一开始，光头老人输了，年轻人就跟光头要钱。
光头说：“我没钱。”
年轻人说：“不可能，谁出门不带钱？”
光头又说：“我没钱。”
年轻人就伸手去抓他身后的包裹，但他的手刚摸到包裹，就被光头老人拦住了，说：“别碰我包裹。”
年轻就说：“玩嘛，玩得起，就得输得起，你输了，就应该还钱。”
光头忽然说：“还没玩完呢，怎么就是我输了，三局两胜的，还有两局。
四个年轻人同意了，他们决定再玩两次次。这次光头洗牌，洗了三次牌，然后四个年轻人先抓牌，光头后抓牌，结果，四个年轻人三个抓冒了，超过了21的数字，一个年轻人的牌抓少了，他牌面的数字加起来是16.
光头抓的所有牌，加起来的数字是17，险胜年轻人。
第三次玩，这伙年轻人又输了。但他们不想掏钱给光头老人。这时候，卖货的小车又来了，年轻人买了两瓶白酒，买了鸡蛋、面包，还买了烤鸭，一桌子吃的，请光头吃。
年轻人还给光头倒酒。光头吃肉吃鸡蛋，但滴酒不沾，四个年轻人怎么劝光头喝酒，他都不喝。逼急了，光头忽然冒出一句：“我酒后会。”
光头这句话轻描淡写的，我都不信，别说其他年轻人了。不过，我总觉得这个光头有点神秘。
四个年轻人也要我吃他们买的食物，我没吃。没敢吃，怕吃完，他们跟我要钱。我那时候手里的钱就够买回程的火车票。
四个年轻人喝着一瓶白酒，很快就把他们自己喝高了，他们就开始跟光头称兄道弟，攀谈起来。我感觉好像有点要拉光头入伙呢。
其中一个年轻人问：“老哥，你说你酒后，真杀假杀呀？”光头咽下嘴里的烤鸭，说：“真杀。”
又一个年轻人问：“杀死了？”光头点头。
年轻人就问：“之后，不得被抓吗？再说偿命，你咋好好地坐在火车上？”
我当时看了一眼光头，心里想，他莫非是逃犯？
光头不说话了，眼神向车窗外望去，好像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。
四个年轻人再问光头什么，他都不说话，光头也吃饱了，就开始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。
列车员一前一后，堵在车厢的两头，开始往车厢的中间查票，查到我们这里，两个列车员看了看光头，忽然对视了一眼，查完票，就走了。
但是，不大一会儿，几个全副武装的乘警忽然出现在我们车厢，那样子特别威武，好像我们车厢发生了什么大事。
再看我对面的光头，他变了，跟刚才的镇静不一样了，他脸色煞白，额头都冒出汗来。
我吓坏了，完了，我猜对了，光头这家伙肯定是个逃犯。
而我身旁的四个年轻人也是，醉意全无，一个个眼神惊慌，似乎准备随时拔腿逃跑。
但乘警把车厢的两头堵住了，又走来两个乘警，径直走到我们的座位，其中一个乘警，威严地扫视我们车厢里的六个人，另一个乘警，直接盯着光头，说：“哪个是你的包？打开检查！”
光头好像哆嗦了一下，他眼睛里有畏惧。他慢吞吞地拿起身后的包裹。两个乘警都戒备地盯着他。
光头把包裹放到车厢中间的那张桌上，此时，桌上的烤鸭白酒都推到一旁。
其中一个乘警打开光头的包裹。我看到包裹里就是几件旧衣服，还有用牛皮纸包着的几个硬邦邦的窝头。没有值钱的东西。我还纳闷儿呢，刚才几个年轻人要拿光头的包裹看，光头还一个劲地护着，我当时以为包裹里有宝贝，其实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。
但是，乘警后来在包裹的最下面，又发现一个牛皮纸包裹的东西。他打开一看，里面是一张白纸，上面几个大字，写着：刑满释放证明书。好像是这几个字。下面还写着什么，我没看清。
乘警也不让我看，飞快把证明书重新卷在牛皮纸里，对光头说：“检查完毕，收起来吧！”光头还是慢吞吞地收拾包裹。没想到啊，光头虽然不是逃犯，但他真的是监狱里放出来的人员。
乘警又命令四个年轻人，出示车票，询问他们在哪上车，在哪下车，后来，一个乘警看着桌上的扑克，说：“在车上，要遵纪守法，不许！不许偷窃！不许打架！”
四个年轻人不仅没有反驳乘警的话，还一个劲地点头答应着。乘警走后，四个年轻人又精神起来，他们好奇地盯着光头问：“老哥，你真是从里面出来的？”
光头还是不说话，点点头。他收拾好包裹，把包裹放到身后。
四个年轻人好奇，提起之前的话茬，问：“你真杀过人？”光头又点点头。年轻人就追问：“那你，没判死刑吗？”
光头忽然说：“警察抓我，我就跑到山上，当了胡子。”胡子，东北方言，就是土匪的意思。那应该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。
四个年轻人就更惊讶了，问：“那是哪年的事儿啊？”
在年轻人的追问下，光头老人终于缓慢地讲述了他的往事。他年轻时候恋上一个姑娘，可姑娘家里嫌他穷，就把姑娘嫁给了外村一个富户。姑娘家里欠富户的钱，就用女儿抵债了。
光头在姑娘结婚当天，追到外村，酒席上喝多了酒，就把新郎给杀了。
为了逃避追捕，光头就跑到山上，加入了土匪。那时候，老百姓还生活在之中。后来我们的开过来，开始剿匪，光头就穿着便装下山，到了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子，假装盲流，隐藏了下来。后来他结了婚，媳妇给他生了两个儿子。
20年前，村里一户人家结婚，他多喝了两杯，就把自己当年杀过人、当过土匪的事情说了出来。结果，酒还没醒呢，他就被村里人捆起来，送去了镇上的派出所。
他被关进监狱这些年，媳妇就来看过他一次，说改嫁了，两个儿子都叫别人爸爸。他什么也没有说，只等刑满释放，回去找他的儿子。
大家听完光头老人的故事，都打量老人，猜测他的年龄。但都没猜对，后来他自己说，他59岁。当年他犯法的时候，应该是18、19岁。
车子到了一个乡村小站，光头老人下车了，他背着包裹要走，车厢过道那个抱小孩的年轻父亲，忽然拦住光头老人，从兜里掏出两块钱，塞到老人的衣兜里，说：“大爷，好好活着。”
光头老人什么也没有说，只是看看年轻父亲怀里的孩子，转身下车了。
故事到此还没完，要是到此结束了，大家可能也不能那么惊慌。火车再次开动，我旁边的四个年轻人准备再继续喝点吃点，因为他们不敢玩扑克骗钱了，乘警已经盯上他们。
但其中一个人忽然喊起来，说：“酒呢？酒呢？”几个人开始在桌子上找酒，又在椅子上、椅子下找酒。其中那瓶没打开盖的白酒，不翼而飞。
一个年轻人说：“完了，肯定是被土匪大爷拿走了。”另一个说：“土匪大爷这是要喝完去呢，去抢儿子！”
四个人忽然热血沸腾，决定干一回正义的事，他们找来乘警，讲述了光头土匪的事情，最后说：“他拿走了我们的白酒，上一次他就是酒后，这一次，恐怕他又要干这件事！”
乘警也重视起来，开始跟上面联络。但正在这时候，正在扫地的乘务员，忽然从垃圾桶里提着一瓶白酒，对乘警、对四个年轻人说：“这有一瓶白酒，是你们要找的白酒吗？”
四个年轻人接过白酒，发现是小货车上卖的白酒，随后，他们也发现这是他们丢失的那瓶白酒，上面还蘸着一小块烤鸭皮呢。
光头老人什么时候把白酒偷走了？我们都没有看见。车厢里热闹起来，开始议论这件事。乘警也不跟上面联络了，因为警报解除了。
不过，刚解除警报，又来事情了，一个年轻人原本还想买瓶白酒，可他一摸兜，钱没了。其他三个年轻人一摸兜，只有靠我旁边坐着的两个年轻人钱没丢，挨着光头土匪坐着的两个年轻人，兜里的钱都没了。
四个人本来想报警的，后来，他们一致决定不报警了，因为他们丢的钱数，差不多就是光头老人赢牌的钱数。接下来的旅途上，四个年轻人开始琢磨，光头老人怎么摸走他们兜里的钱呢？一点没察觉啊。高手啊！
再后来，他们喝高了，开始商量，是否要返回刚才光头下车的小站，去追随光头的脚步，后来喝多了，他们东倒西歪，都睡着了。
火车停靠在我奶奶家的小站，我下车走了，奔向一望无垠的田野。但我心里一直记着，那次旅途上遇到的神秘光头大叔。不知道后来他过得幸不幸福。
但我想，他能把白酒扔到垃圾箱，他的晚年，会幸福的吧？
有时候，我想起这件事，也曾经想，是不是抱小孩的年轻父亲，他给光头大叔的两块钱，让光头大叔最后决定丢下那瓶白酒呢？
写在最后：
火车上有趣的事情很多，但要守法，守规，不能。
火车上，尽量不喝酒，也不要吃旁人送的食物，以免出现不可测的危险。
多做好事，莫作恶。多行不义，必自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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